囚笼

※ NC-17,全篇幅
※ 背景基于欧洲十六世纪“猎巫运动”,有一定程度的虚构,内含魔法要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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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境深处。

火焰燃烧的声音夹杂着群众声嘶力竭的吼叫,浓烟弥漫包裹了整片刑场。正中树立着的木质十字架上捆了一具身体——被处刑的那个人毫不挣扎,身影模糊得仿佛远在天际,却能看清楚那张略显稚嫩、平静到不起波澜的脸。猩红色火舌顺木板攀援而上,贪婪地舔舐着他的衣角。

安迷修睁开了眼。

被关押进这暗无天日的地牢后,这个意味不明的噩梦已经困扰了他数十日,却每每在火焰燃起时便戛然而止。他伸手抹了把后背的布料,果不其然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失去昼夜交替的提示,他姑且凭借生物钟来推测自己被关到这里的时日。牢房的主人似乎格外仁慈,一套完整的枷锁正横躺在泥泞角落里,而不是拷在他的双手上。不过毫无意外的,充当魔法介质的双剑被人没收了,这就意味安迷修一点魔力都没法凝聚。

伙食向来有一餐没一餐,时间也不固定,看起来牢房的主人极其随心所欲。每天过来送饭的都是同一个人,由于光线十分晦暗,他实在无法看清那家伙的长相,但不得不说那捆在额间的头巾与一身亚麻袍实在是太不匹配。以及送餐人大大咧咧打开牢门便进来巡视一圈的态度,丝毫没有一点害怕自己逃跑的意味。

安迷修捏住酸痛的太阳穴,为了节省气力他选择了斜倚着墙壁的姿势,那墙面的触感冰冷刺骨,还泛着湿漉漉的腥气,好在他的鼻子已经习惯了这股味道。此时他最关心的事情,莫过于教会的援军何时才能抵达。当然,自己被如此好吃好喝地供养起来,多半是到时候会被当作人质来交换。

十六世纪正处于欧洲声势浩大的猎巫运动巅峰,他身为教会的骑士长,领命带着一支精英小队径直奔向领土边境的一座山脊,相传那里是巫女活动最为频繁的地方。他负责的任务只是打探情报,当然,如果能够带一俩个“证据”回来,晋升军衔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然而事情发展并不如预想的轻松,教廷军在跋山涉水后不免感到疲惫,他们便在山腰一栋废弃的木屋里暂时驻扎休憩。

安迷修将手下的人安顿好,自己独自探索进树林里想要采摘一些可食用的浆果。层叠的黑云突然笼罩了天空,一记沉闷的落雷坠落在了不远处,他仅仅以为是暴风雨要来了,迫不得已只好折身返回,跑到临时驻扎的村落口时,他滞在了原处。

狂风将所有惨叫哀嚎的声音灌入他的耳中,火光冲天,染红了天际的流云。黑云翻搅成的漩涡仿佛是个深不可测的黑洞,随之便是倾盆暴雨降临,冲刷走了所有被火焰烧焦的痕迹。

屋内横七竖八地躺着些焦黑的尸体。安迷修跪在弥散着焦臭味的杂草间,一遍一遍数着尸体的数量。

整支精英小队,除自己外,无人生还。

他扶着只残留下一半的门框,一手盖住脸,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不是恐惧,也不是因为愤怒,这种情绪蒙在眼前使视野所及之处鲜血淋漓,压迫着他的心脏让他喘不过气来。

“你可真是幸运。”略带些嘲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安迷修只感觉后脑勺遭了一记重击,整个人便横飞出去撞在另一面尚未被火焰吞噬的墙壁上。细弱的电流攀着脊椎侵蚀整具身体,后脑剧痛令他无法清晰地思考,面前愈来愈近的压迫感逼迫自己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被一只脚踩住后背狠狠摁回地上。

安迷修勉强抬起头,正对上一双绛紫色的眼睛,以及其主人那嘲笑般的表情。他只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见满身血污狼狈不堪的自己,眼底里尽是自责。那人加重了脚上的力度,伸出手随意聚起一道雷光。

“教会的走狗。”他很是不屑地呵了一声,“你们一帮人都这么废物吗?”

“你也不过是趁乱袭击在下。”安迷修回以微笑。听对方这个语气,十有八九是不想留自己的活口了,那么此时不论说些什么都是无所谓的——如果保不住命的话。

“哦?”那人一挑眉,打了个响指取消了手中的雷电蓄能。他蹲下身来用双指钳住安迷修的下巴,眼中流动的危险讯息不减反增,周身环绕着的杀气却弱了几分。他像是若有所思似的,视线在狭窄的小屋内回转一圈,最后停在安迷修身上,“有趣。你难道就不会哭着求我放过你吗?”

“比起在下的性命,恐怕还有更重要的东西值得守护。”安迷修回敬道。

面前那人眨了眨眼,好看的瞳眸里闪过一丝异样的迷蒙,看向他的眼睛却忽而变得炽热起来,那是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安迷修无法理解的意味。片刻,那人站起身,施加在自己背上的力度突然消失。一记手刀夹着凌厉的风声落到他的后脑上。昏暗铺天盖地覆住视野,他只感觉身体像灌了铅一样沉重,随后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回忆到此结束,安迷修伸手轻抚后脑。已经过去了十多天,那儿依旧存在微弱的阵痛感,可见那家伙下手力道之大。

牢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黑暗中他实在看不清楚送饭之人的长相,只有白色头巾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或许整个组织都是一副这样的打扮?他开始胡思乱想起来,眼角余光却敏锐地注意到,那人并不像往常一样放完饭食巡视一圈就离开。

“喂!”

他径直走过来,毫不怜悯地揪起安迷修衣领大力摇晃了两下。安迷修压根不想理睬他,只好闭上眼睛装出熟睡的模样。

“你装给谁看,刚才进来的时候还醒着。”那人恶狠狠地嘟囔一句,手中力度又加大几分——脖子被扼住的窒息感迫使安迷修不得不睁开眼。近距离的接触倒使他看清楚了来人的样貌,他深吸一口气,这不就是当时袭击他的人吗?

那人像是泄气一般,将安迷修一把扔回地上,有些恼怒地询问道:“你是不是饿傻了啊?”那对紫色的眸子有意无意瞥向另一边,咬着嘴唇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找在下做什么?”安迷修清清嗓子,话音未落却被自己喑哑的嗓音吓了一跳。十几天没有任何言语交流,声带连同语言功能一并退步了,他低头咳嗽一声,抓起地上的水杯一饮而尽。

“这不是还能说话嘛?”那人勾起唇角笑了笑,眼神再次汇聚在了安迷修的身上,嫌弃地打量一番他破旧不堪的衬衫,“老子就是你们要找的组织头子,雷狮。该你了,你叫什么?”

安迷修僵硬片刻,想到自己在骑士团里也算是公认的默默无闻,便实话实说道:“安迷修。”

“好,安迷修你给我听好。”雷狮脸上的笑意又深了许多,他凑过来,距离近到那微张的口中都能隐约看见两颗额外突出的虎牙,“上次可是你自个儿说,要给我当沙包的,现在就不能反——”

“在下说的是当陪练,不是当沙包。”安迷修打断雷狮的话,老老实实反驳道。

“管你怎么想的?这里可是我的地盘!”雷狮不爽地提高了音量,顺便抬腿在安迷修身上踹了一脚,听到对方一声闷哼,他的脸色才阴转多云——但依旧写满愠怒。

“好,那就沙包。”安迷修无奈的思忖着,这个组织头子脾气暴躁得这么阴晴不定,恐怕还不是一个好哄的主。这样子,他的逃脱计划大幅增添了难度。

雷狮早已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瞬停顿,但他作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一来是为了让安迷修多少放下点戒心,他可不想自己新收纳的沙包变得无趣;二来,这样子手无寸铁的家伙,恐怕也是造不成威胁的。他这么想着,突然就愉悦地吹了声口哨。

“如果不取回剑,恐怕这个陪练并不会很优秀。”安迷修小心地说道,字里行间试探起雷狮能够接受的底线。他本以为听到这句话的对方总会犹豫,或者大发雷霆,但雷狮只是蹙了下眉,右手随意划了一个圈,空气就被撕裂开一道缝隙,两把长剑哐当一声坠落在地。

时空传送?

安迷修弯腰拾剑,借着空间裂隙的光亮快速打量一番眼前的人——他没有拿着魔杖法杖之类用具,换言之,这个人魔力充沛到压根不需要法术介质。

他是魔导师,安迷修无声息地绷紧身体作出警戒态势。在手指接触到冷热流的一瞬间,魔力逐渐往身体四处回流。雷狮注视着他的眼神也发生了微量的改变。

“你的魔力很强。”他有些诧异,但很快又恢复成了常态,“当时为什么不和我过两招?”

“第一下偷袭,你就把在下的手麻痹了。”安迷修一本正经回答道。如果那时他能够自由活动,谁输谁赢恐怕还不是个定局。

“那可别让我失望了。”雷狮讥嘲道,挥挥手打散空气里馥郁的薄荷清香,他随意往悬在半空的铁链上一坐,小腿不住地前后摆动着,一面盯紧安迷修等待对方回复魔力。

安迷修寸步不离地跟在雷狮身后,地下走廊错综复杂,在故意绕了大约有十几个弯后才走到通往地上一层的楼梯。陈腐的木材每每踩上去就会发出一声尖锐的呻吟,脚下触感极不真实,他只好用手扶着遍布青苔的墙壁,踉踉跄跄往上走。

一楼空气倒新鲜了不少,却夹杂着刺鼻的血腥味。安迷修抬眼看向满脸若无其事的雷狮,不敢相信对方就是在这样一个地方常驻的。

偶尔会有几个幽灵般的人从身边擦过去,他们深深低着头,将容貌隐藏在粗布斗篷之下,见到雷狮时会毕恭毕敬地弯腰鞠躬。安迷修轻轻蹙眉,本以为雷狮会是个残暴狠戾的领袖,但如此一看他似乎备受组织成员的尊敬——他们甚至发自内心将他视作救命恩人在看待。这实在是不对劲,一瞬间安迷修的心有些动摇,总觉得这一次的任务里隐藏着片他没有触及过的迷雾。

“训练场到了。”雷狮推开过道尽头的大门,阳光突如其来地刺入眼中。瞳孔应激性缩小,安迷修半眯起眼睛,好半天才适应了许久没有享受到的光亮。

等视觉差不多恢复了,安迷修仔细环视一番这个场所。脚下是坚实的土地,空旷的场地四周不过是被木板简陋包围了一圈,太阳悬挂在正空,初步能推测出目前是午时。

雷狮则是径直走向训练场的一边,解下头巾随手丢到休息区的木椅上,安迷修皱起眉,习惯性地走过去想要将那块东西叠好,在伸手触到那绵软的布料时才意识到这并不在自己家里,他便及时收回了手。这一举一动都被雷狮映在眼中,后者露出了饶有兴趣的表情。

“咳…所以,现在开始?”安迷修问道,双手紧握住剑柄,“总不会开打几秒,在下就被你的手下当作入侵者拖出去了吧?”

“当然不会。”雷狮挑眉笑道,“他们知道我的兴趣爱好。你下狠手就行,反正伤不到我。”

“哦?那在下可要认真了。”安迷修摩挲一下锋利的剑刃,熟悉的触感让整颗心脏不再焦躁难安。他抬手将零碎鬓发撩到耳侧,向后退几步,看似只是在自顾自地备战,凌厉的剑影突然出其不意地一闪而过,直直逼向雷狮颈部的大动脉。

“咣”的一声,兵器碰撞发出清亮的响声。雷狮早有防备,雷神之锤向前挥出硬生生挡住这一下力度生猛的进攻,同时借着撞击的惯性向后稳定重心。他突然一跃而起,手中的雷光凝聚为一根长矛,身体侧翻下落时毫不留情地刺向安迷修右臂——如果废掉这只惯用手,习惯使双剑的骑士肯定会乱了阵脚。

安迷修举剑防御,眼角余光忽而瞥见雷狮换到左手的巨锤。他心中一惊,挥剑划出一道冰雾迅速挡住虚张声势的雷矛,热流同时直接迎面而上,改用剑身狠狠一拍雷狮紧握着的锤柄,武器剧烈的震荡令两人的虎口微麻起来,雷狮身形抖了抖,险些握不住自己的锤子。

安迷修并没有给他一点休憩的机会,趁着对方一瞬间的愣神,冷流夹带着寒冷的气息凶狠地刺去,纵使雷狮的反应力再怎么敏捷,他也没有丝毫格挡的机会了。

“呵。”

雷狮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笑。他确实没有采取格挡姿势,而是翻转手腕直接用手心抓住冷流的剑锋,利刃深深嵌入手心割出一道狰狞的伤口,安迷修一惊,反握剑柄欲撤销力度——不知为何,他莫名地不忍注视雷狮那隐忍痛楚的表情,温热粘稠的血液顺着剑刃淌到自己的手上。

旋绕电火花的巨锤借助惯性狠狠砸向安迷修胸口。热流脱手飞出,他踉跄着后退数步,俯身将冷流刺入地面企图稳定住自己的身体,一手用力捂着那漾起剧痛几近麻木的伤处。

“我,不需要你的怜悯…!”雷狮咬牙切齿道。鲜血蜿蜒的手一把扣住安迷修衣领将他拎起,这个自称骑士的家伙从始至终保持着的微笑被痛感扭曲了一点——却还是无法完全击溃,这让雷狮毫无理由得开始烦躁。

“那你怜悯我一下,有止痛的魔法吗?”安迷修深吸一口气,胸腔内翻江倒海的感觉着实不好受。

雷狮一把将安迷修到甩到地上,像是泄气一样坐到了他的身旁,那对绛紫色的漂亮眼睛依然恶狠狠地瞪着他:“没有,靠你自己恢复。”

“那有带薪休假吗?”安迷修继续调侃。他隐隐察觉到自己的神经竟然放松了,心里顿时暗叫不妙,可以说这是他第一次面对强劲的敌人时放下警惕心。即使深知失去劲道的弓弦无法在短时间内重新绷紧,偏偏脑海深处一股阻止他陷入警戒的力量正逐渐滋生,完全不同于魔力波及产生的强制性思维暂停,他仿佛能听见有个微弱的声音在心底里呐喊:不能伤害眼前的人!

这到底是什么?他把手按在胸口扪心自问,得到的回复却是一片空白。

“我想是没有的。”雷狮翻了个白眼,将锤子扔到一旁便躺下了。他不怕安迷修会偷袭,毕竟身旁以骑士自诩的男人绝不会轻易违背愚蠢的骑士道,更何况对方的魔力波动早已消失,想必也是精疲力竭的状态了。他皱着眉头想了想,说道,“不过倒是可以把你放回去。”

“啊?”安迷修一愣,怔怔地回了一声气音。

“我说——可以把你放回去!”雷狮一把扯下头巾盖住视野,半张脸埋进了臂弯里,然后舒舒服服地喟叹一声,嘲讽似的附加了个条件,“只要你们混蛋骑士团不要来打扰我。”

“就算我答应了,上级也不会答应。”安迷修很是严肃地回答。

“你现在骗我一下,不就能轻松逃出去了吗?”这份意外诚实的回复倒是很有意思。雷狮生出几分兴趣来,兴致勃勃地反问道,“那让我猜猜…难不成你想留在这儿?”

安迷修难得沉默了一会儿,片刻才摇摇头后憋出一句话:“我想我是骗不过你的。”

气氛突然肃穆起来,俩人也再没有交谈。就这样僵持了一段时间,安迷修转头看向一旁侧卧着的雷狮,才发现对方已经枕着手臂睡得正安稳,白皙的脖颈就这么暴露在外,青蓝色血管隐匿在素白的肌肤下汩汩跳动,里面流动着的是血液的腥香味。

安迷修自嘲般地干笑几声,拾起双剑用衣角拭掉其上血迹,用绷带简单包扎一番伤口。他站起身时深深地望了雷狮一眼——像是要把这人的相貌牢牢记在心里,随后以剑支撑身体一步一步向村庄外离开。

他怎么可能不发现身后那道炽热视线,那里面酝酿了愤怒、轻狂、欲望与无法言喻的哀痛。他想立刻转回去询问这其中的缘由,却始终控制住了自己翻腾的异样情绪,没有回过头再看一眼。

埋葬在记忆深处的泛黄的纸页,在重遇骑士的一刻起开始无声翻动——暗红色墨水但凡一笔一划地书写起什么内容,便不会再停滞那蜿蜒扭曲的笔迹。

八年前,黑死病的席卷令整个欧洲都陷入痛苦狂潮,由一只渺小到毫不起眼的老鼠带往国家的每寸土地。在人口聚集、污秽肮脏的城市,患病率尤为频繁,唯有王室贵族才能在病毒的疯狂传播中高枕无忧——他们拨出大量资金来煮沸消毒每件使用过的器具,持枪的守卫遍布宫殿的角角落落,就连蚊虫也不被准许进入。

雷狮清楚,他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三皇子而已,命运注定会被当作百灵鸟一般圈养在纯金制成的鸟笼中,享受锦衣玉食的款待,却只能在高墙内遥远地仰望天空。他实在是不甘心,那些宫女们、男侍们,私底下悄悄议论着的森林与海洋,究竟是多么美丽的东西呢?

事情转折发生在雷狮十岁那年,冬季原本温润的雨在一瞬间变得狰狞。雷声轰动,刺眼的闪电划破天际,倾盆雨幕从天而降冲刷着国家的土地。这是他日思夜慕的机遇,因为这种时候没有侍从能够顾及他的行踪,他便跑到后花园漫步在漂泊大雨中,却意外地发现自己手中一闪而过的电光。

雷狮怔在原地,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力量正顺着身体攀援,他尝试性举起手臂,用力一握拳。

暴雨在一瞬间停歇了。黑云惊恐地四散而去,雷鸣电闪也不再作祟,云层间悄然晕出了多日来第一道和煦阳光,整个世界都在温婉的鸟鸣声中苏醒,只有青草地间被雨水浸润过的土壤证明了那雷雨真实存在过。

雷狮看着青蓝色的雷光在自己周身环绕,他深处手指轻轻触碰一下,没有丝毫发麻或是疼痛的感觉。

宫殿的卫士在远处大声呼喊着,飞奔过来将他擒住。元素力量觉醒的消息一时间在整座王城流传,雷狮终于想起了某个夜晚翻阅过的一本宗教书籍。巫术的本质元素分为风、火、水、雷,所有未经教会承认的法术均为巫女的魔法。以及他曾经偷偷浏览过的,教廷在几百年就颁布的“猎巫令”。

他偷拿了些珍贵珠宝,借着人们的慌乱暴动悄悄出逃。被皇室派遣而出的亲卫兵大多认为三皇子已经在长途跋涉中死去了,一番草率的搜寻之后便返回了宫殿。雷狮趁机隐名埋姓地变卖了这些东西,换成便于携带的钱币悄悄溜出城镇。

然而高墙之外的世界并没有想象中的美丽。

即使身上带了几枚价格不菲的金币,雷狮也已经习惯了在夜晚降临时攀上郊外的某一棵树,蜷缩起身子在树枝上草草过一夜。最近风声很紧,任何入住旅店无法出示身份证明的流浪者都会被关押起来——借的是“猎巫”的理由,只有雷狮自己知道,皇室正和教会勾结谋划着将他彻底铲除。

他懒洋洋地伸展了下腰肢,靠在树干上思索接下来的生活。

安迷修的出现是个意外。起初几天雷狮并没有十分注意那在草间穿梭的同龄小孩子,只有那一头乱糟糟的亚麻色头发着实给予他深刻印象。那家伙总在清晨出现,一股脑钻进草丛里四处探索,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似的,最后却都带着一脸草屑和失望的表情无功而返。

终于有一天,雷狮忍不住喊了那家伙一声。

“喂!你要抓野兔的话就进森林里面去一点啦!”他一撑树枝,径直从三米高的地方跳了下来,落地时却不慎踩到一块凸起的岩石,狠狠崴了下脚踝,重心不稳地踉跄了一下。

“噗嗤。”

很明显就能听到眼前的这个家伙在偷笑。雷狮强忍住脚上的痛感,殊不知脸上扭曲的表情已经充分暴露了自己,然后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冲对方翻了个白眼:“你笑什么!!!”

“没什么。”安迷修倒是很知趣地收起了笑意,突然就从布袋里抓出一把药草扔进嘴里咀嚼起来,含糊不清地说,“如果不介意的话,在下可以给你上好药。“

“谁要你上药啊。”雷狮转身就想离开,右脚却狠狠一抽痛,身体晃荡了下便一头磕到刚才那块岩石上。他因为疼痛微微怔了半秒,也没管自己的额头是不是在渗血,转过头凶狠地瞪了一眼正拼命忍笑的安迷修。

“所以说,你要是最开始听话不就好了啦。”安迷修眨眨眼,一面将嚼过的药草敷到雷狮扭伤的部位,紧接着很是语重心长地教育起那靠在自己膝盖上的男孩。雷狮险些恼羞成怒地蓄起雷光冲那人砸过去,好在他经过贵族教育至少懂得知恩图报这个道理,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不为了暴露自己的身份!他气愤地想着,努力说服自己绝对不是因为安迷修笑得一脸蠢样才会放过这家伙的!

“药给我,我自己来。”看了一遍上药的过程之后,雷狮没好气地说道,一把从安迷修手里把草药抢了过来,学着对方的样子全部塞进嘴里。火辣苦涩的味道让他一下子愣住了,硬着头皮用力嚼了几下之后,整块舌苔都差不多被全然麻痹,辛辣的味道险些刺激得生理泪水流出来。他只好把药糊吐到手上,随随便便敷在额头,流血的状况一下子便止住了。

安迷修这次没有笑,反而换上一副惊讶的表情。

“你也是教会的人吗?”他看起来有些兴奋地样子,随后又闭上眼,伸手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师父以前和我说,只有被神眷顾的人才有资格获得自然治愈的力量。”

雷狮瞥了他一眼,那虔诚的样子倒不像是在开玩笑。只可惜,神明这种东西在一年前就被他彻底抛弃了。

“可笑。”他低下头,轻轻说着,控制好音量没有让安迷修听见。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好奇地问道,“前几天你一直在这里找什么?”

“啊?原来你一直在这里吗?”安迷修很是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是在找…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很重要的?”雷狮反问了回去。这个荒僻的地方已经被他当作临时住所有一年了,除了安迷修之外几乎没有人来过这儿,每一寸草地都被他细细翻找过,就连点铜币都看不见,更别说什么重要的东西。

“师父他肯定不会骗我的。”安迷修用力点点头,又把视线移到了树林深处,“虽然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总有一天会找到的吧…时间也不早了,我要走了,以后我会来找你玩的!”

雷狮抬起头,没有说声再见。只是看着安迷修的身影在晨间的第一抹阳光里彻底消逝。

他依然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始终等着那个人来兑现承诺。

然而这一等,便悄然过去了七年。

身披盔甲的骑士握紧双剑,奉着教廷的命令踏上猎巫的征程。他的剑锋直指魔导师的脖颈,眼神淡漠读不出一丝再会的喜悦。

“雷狮老大,教廷军的部队已经在山脚处扎营了。您看……”

雷狮一挥手,打断了下属那繁琐冗长的报告。他不耐烦地在人群间扫了几眼,放眼尽是些跪伏在地上,毕恭毕敬地祈求被保护的村民。

距离把安迷修放走才过半天时间,内华达山区与教会所在的内陆最少也有三天的路程,完全可以排除是那家伙赶回去喊了援军。当下唯一的可能性,大概只有安迷修在返回的路上,好死不死正好遇上来支援的队伍了。

留着他的活口就是个错误。雷狮眯眼思索着,但心底里总有一块柔软的地方令他起不了杀心。

明明,当初食言的是那个混蛋…他握紧拳头,手背上遍布暴起的青筋。

“你们先把村民转移到二号安全点,尽量避免与教廷军正面接触。”雷狮舔舔干涩的嘴唇,手心一翻将周身环绕的雷电聚集在掌心,化形雷神之锤破空而出,“而那些过来送死的渣滓。哼,我会让他们感受一下被粉身碎骨的恐惧。”

几名会法术的属下即刻领命而去。雷狮猛一蹬地径直跃起,跳上了一旁的屋檐。

将近黄昏。雷狮倚着身后的烟囱,一手百无聊赖地把玩起头巾末梢。基地的人已经撤走了一大半,他只将心腹留在战场前线,余下之人尽数转移到了难以被发现的密林里。接下来可是面对教廷军的一场恶战,还要对上那个棘手的家伙。仿佛鲜血的腥香已经飘到了鼻尖,他咂咂嘴,身体已经情不自禁亢奋起来。

“正九点钟方向,那里埋伏着一支火枪狙击队。”

雷狮漫不经心地一挥手,如离弦之箭般迅猛的落雷直直劈向不远处的灌木林。一瞬间,高温引导火势迅速冲天燃烧,男性惨烈的悲鸣不绝于耳。几个身穿深绿色背心的军人连滚带爬冲出了掩护地,多年精心训练的身体素质终究敌不过火焰元素之力,待火势稍稍减弱了些,他们已经变成了一堆焦炭。

“嘁,居然还有几秒钟的挣扎时间呢?”雷狮嘲讽似的笑了笑,站起身将锤头对准正前方的树丛,“你们身上那股浓烈的火药味可真是难闻,下次记得洗干净了再过来送死!”

这一下雷击使出了百分百的力度,爆炸的巨响声横空而出,面前那一小片林木尽数被夷为平地。雷狮跳回地面,平静地注视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在那一刹间消失的生命仿佛与他毫无关联,此时此刻还有更令人振奋的事情。舌尖拂过唇角,他一转视线,换作双手持武器的防御姿势,身体半蹲将重心聚在后脚上。

“安迷修,你还要躲到什么时候?”

“还是快点出来,我们痛快地打一场——”

一冷一热的剑光夹着残影从身两侧落下,雷狮机敏地一晃身形,恰好将自己卡在双剑缝隙之间,锤柄横翻径直挡住横劈而来的剑刃。这一招看似带了小孩子般幼稚,实则是凶狠到用上了安迷修十分的气力,假若雷狮格挡动作慢半秒,他的身体就会被毫不留情地贯穿成三段。

“呵,还真能下狠手。”雷狮颇有闲心冲他一笑,后跃数步单手撑地面稳住身形。眼下战况着实不利于他,几个心腹还在外百米处以身抵抗教廷军队,作战时间越久则对他们越是不利,雷狮打定主意在周旋一番后就找机会脱身。但安迷修炯炯的视线丝毫不给他一点休憩机会,看似温柔似水的剑术,实则每一击都夹带了无与伦比的魄力。

这不可能。雷狮蹙眉,他之前对狙击小队的惩戒也是消耗了大量魔力,毕竟对付那些家伙不能过分轻敌。他之所以如此自信,是因为在战前就计算过安迷修的残余魔法量,现在理应是和他一样濒临极限了才对…

他喘了口气,稍稍闭眼感知对面的魔力波动。安迷修显然也有些力不从心了,但他身上散发出的魔力仍然很充沛。

“你这个混蛋…是不是用了教会的药!”雷狮大吼道,左手按住因为酸痛而麻木的右肩,锤柄险些因为手心的汗珠而滑落,他只好改用双手握住武器。

安迷修在略微一怔之后点了点头:“不用说了,悪(圗)党。”

他温柔地笑着,将双剑丢到地上——以他目前残存的体术力量,剑已经是个累赘了,凭靠药效附着才支撑着濒临界点的身体不倒下。他又走近了些,一拳打在雷狮的小腹上:“你已经没有力气反抗了吧?”

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顿时涌上来,雷狮闷哼一声倒退了几步,勉力咬紧牙关。正如安迷修所说的,凭他现在的体力压根无法躲开这一下正面进攻,而眼前的人却还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即使自尊心不愿意承认,最终,他还是败了。

“你难道不知道这种药的副作用吗!——”纵使是身体上被安迷修狠狠压制住了,雷狮的眼神依然和往常一样狠戾,并不由自主拔高了音量。教会的药剂在民间不算是个秘密,凡是会点魔法的人都很清楚,有得必有失,这个东西会大幅度折损使用者的元气,甚至会在药效过后直接反噬力量导致使用者死去。

“我知道。”安迷修认真地回答,“可是不用的话,怎么把你抓回去?”

这下轮到雷狮怔住了,他动了动干燥的嘴唇,那些咒骂的、怨恨的话已经到了口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我…在下,是为神效命的人。”安迷修单膝跪地,因力竭而微微发颤的手指在胸口划了个十字。他保持着一贯优雅柔和的笑容,虔诚的容貌上看不出有半点悔意,“教会把一切给予了我,我也理应为其卖命。”

“呵。”雷狮张口,半晌却只发出了一声冷笑。

咔擦一声,特质枷锁紧紧禁锢住雷狮的双手,他低头看向手腕上泛着冷光的东西,伸手晃动两下,小臂的酸胀感又逼着他不得不垂下手。

“目标已捕捉,全员撤退。”

安迷修站起身,在确定了雷狮已经被枷锁遏制魔力而不能反抗之后,将他整个人捞起来扛到肩上。

“真是个…白痴。”雷狮哑着嗓子小声说了一句,然后重重地咳嗽了几声,胃里的不适感始终没有消退的迹象,咳出的唾沫里隐隐约约沾染了一丝血迹。

安迷修的脚步顿了顿,薄荷绿色澄澈的眼睛重新平视向正前方。雷狮模糊的意识几乎涣散到了极点,在身心全部昏迷过去的一刹那,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虚无缥缈到仿佛是自己的单方面臆想。

“雷狮,我一直都记得你。”安迷修停下脚步,注视着雷狮不同于平日的安静下来的面庞,“但是对不起。”

他打开马车上的木质囚笼,一手托起雷狮的大腿,一手挡在背部,以一个极其温柔的动作将他抱进笼内。

药力效果一直维持到教廷军进入王城,目送着押送雷狮的军队向裁判所远去之后,安迷修便浑浑噩噩地跑回教会,借助最后一点清醒神智找到了自己的房间,一头栽倒在床铺里昏死过去。意志力与药剂的副作用剧烈抗衡着,等到一觉醒来的时候,安迷修只觉得喉咙里有一团火在燃烧。他抓起床边的水杯仰头灌了七八口,没来得及吞咽下去的液体便顺着下颌淌到脖子里,冰凉的温度迫使他猛地一激灵,涣散的意识总算汇聚起来。

讨伐雷狮的过程全部历历在目,他的脑子里几乎是一团乱麻,炸裂般的痛楚击打着神经。心底里深藏着的愧疚逼得他快疯了,但如果能够争取到公开庭审的机会的话,他或许还有机会帮雷狮说几句话,至少也可以帮对方免除掉死刑。

他顾不上平日里的风度,跑到屋外遇见一个侍卫就问:“你知不知道雷——就是那个刚刚被押送进审判所的魔导师,他怎么样了?”

“安迷修先生,恕我直言,您已经昏睡了整整三日了。至于您口中提及的那一位……”侍卫毕恭毕敬地回答道,然而安迷修完全没有心情听接下来的话。他径直冲出教会,招手拦下一辆马车。

“去裁判所,越快越好!”他从布囊里取出一枚金币递给赶车的人,亲眼看见马车从静止启动之后,他才将疲软至极的身体陷进座椅靠背里,捂着胸口低声喘息。药效的副作用已经不允许他继续剧烈运动了。

但是雷狮…现在恐怕凶多吉少。安迷修一拳砸在自己的大腿上,短暂的痛意至少令自己能够清晰思考了。他回忆起幼年间作出的承诺,一直回想到三天前雷狮那满含恨意的表情。

安迷修明白那是种怎样的感觉,他早就不是懵懂的孩子了。自从与雷狮再度相遇,左胸口那剧烈跳动着的声音便逐渐复苏,他很少会有这样的感情波动,根源也总是说不清道不明。但偏偏这一次…他面对的人是雷狮。

如果他不是隶属教会的人,如果雷狮不是他领命讨伐的对象…

他们能够平静地相处吗?七年前那一次偶然相遇,早已将说不清的朦胧情绪深深扎根在了心里。雷狮并不知道,当初的安迷修并不是不愿意赴约,只是在结下约定的第二日,教会就以特训实验为理由半强迫地将他关了禁闭。被强行喂下安眠药之后,两支细长的针管一左一右扎进他小臂上的静脉。

自从那一天起,安迷修就察觉到自己的身体变得不太对劲。右手炙热得如同火焰,左手却冰冷到刺骨。两股元素力量在体内冲突几乎把他折磨得生不如死,小孩子稚嫩的身躯瑟缩成一团,在深眠中渡过了几十个适应期的日日夜夜——这样狼狈的他,实在无暇思考与雷狮的约定。

他记不清楚日升月落的周期,估摸着过了两个多月,他被教会的人抱了出来,自此在圣殿的严格培养教育下作为一名“猎巫骑士”慢慢长大。

“巫女是最为不堪的存在,是人世间污秽的聚集体。她们背弃了身为神的子民的尊严,为邪恶的魔法力量献祭出自己肮脏的肉体。她们也是无恶不作的匪徒,盗取人类纯洁的灵魂以供魔鬼取乐。”

自小生活在这样的教育下,安迷修也逐渐痛恨起巫术的存在。正义感是他与生俱来的品质,正义不允许世间出现这样堕落的情况。他对此深信不疑地握紧双剑,在鲜血的洗涤中踏上猎巫征程。

只是反反复复的杀戮让他感到麻木,直到再次遇到雷狮的那一刻。

被巫术囚禁灵魂之刃,怎么会有如此纯净的眼神?

安迷修注视着雷狮那紫罗兰似的眼睛,第一次对自己的信念产生了动摇。那里面倒映着汹涌澎湃的海洋——即使冷淡到不存在一丝的柔和,他却能读出深藏其中的孤独感。正如同他一样,雷狮也是一个徘徊在世间却不甘心消散的孤单的灵魂。他感觉心脏在剧烈跳动着,有什么异样的情绪即将冲出牢笼。

他很想托起雷狮的脸,与那双满是桀骜的眼眸对视。

但却控制不了自己举剑的动作。

车轮发出“吱嘎”一声刺耳的声响,车夫放下缰绳拉开车帘。安迷修一举跃下,胸口漾开的阵痛感迫使他不得不放缓脚步。刚刚走进门的时候,他就碰上了老熟人——之前猎巫运动里被俘获的第一批牺牲品,后来在教会的诱使下成为污点证人才保全性命。

“这位小姐…?”安迷修试探性地出声询问,身着浅粉色洋裙的女孩顿时驻了足,转身用冰蓝色的眼眸紧盯着他。

“停,让我猜猜你想问什么。”略显稚嫩女孩不急不缓说道,右手漫不经心地将衣袖卷起又放下,实在是有违淑女的身份,“嗯——你是想找那个新抓进来的异端吗?”

“他不是异端!”安迷修情不自禁反驳道,话音刚落,他就为自己突然的出言不逊表示歉意,“我的意思是…雷狮他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么——作恶多端…。”

“哦?当初我为教廷作证的时候,你们不也是这么说我的?”女孩笑笑,脸上的兴致始终没有消退。她低下头略一思忖,“叫雷狮,是吗?大概是被关在地下五层的牢房里,我衷心地祈祷他还没有被那群变态玩弄死。”

安迷修脸色一变。五层是裁判所内出了名审讯室,一般而言只有罪大恶极的囚犯才会被转移到那个位置。而雷狮,他杀了自己带过去的上百个精英士兵,恐怕逃不过教会的刑罚。

他顾不上自己虚弱的身体状况,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到地下五层。

冰凉的寒气渗入骨髓,就连能熟练操纵水元素的他也不免打了个寒颤。五层的审讯室几乎都是空无一人的,走廊的地毯沾染着令人作呕的暗红色,两边墙壁血迹斑斑,每隔几步就印有一个血手印——那是囚犯垂死挣扎时留下的痕迹。

越往深处走,眼前的景象愈是胆战心惊。一路搜寻无果,已经走到了过道的尽头,最后一所房间的木门虚掩着,没有上锁。

安迷修咽了口唾沫,动作轻缓地推开了门。即便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在见到雷狮的那一刻,心疼夹杂着深深的愧疚感还是一并涌上心头。他轻手轻脚地走到场地正中,俯身搂住那浑身血污的人,却又怕自己不小心触碰到那人的伤口而稍稍松开了手。

“怎么,不继续了?白痴骑士…”

怀里的雷狮突然动了动,睁开眼用喑哑到不行的声音说道,随后又大力地咳嗽起来,侧过头往地上吐了口血沫。他的身体稍微蜷缩起来,天性驱使他因为寒冷而无意识往安迷修这个热源贴近了些。没有被枷锁禁锢住的那只手用力抓住安迷修的袖管,指甲猛地一发力在他手臂上留了几道血痕。

“嘶——你…”安迷修吃痛地抽了口气,皱起眉按住雷狮那只不安分的手,却看见后者也是痛得抖了抖身体。

“哼。”雷狮牵起唇角笑了笑,眼中满满都是挑衅的意味,“你可以动手了。”

不难看出面前之人每说一句话就要轻哽一下,显然是被疼痛逼到难以忍受了,安迷修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雷狮的伤口上,半晌才想明白对方说了些什么,他慌忙解释:“我不是来审讯你的…我只是…”他突然住了口,一时竟不知说什么理由才好。

是他秉持着“正义”之名,将雷狮送进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他早就不奢望乞求怀中之人的原谅,但是在见到雷狮的一瞬间又变了想法,迫切地想要辩驳什么,却终究因为心虚而不再发声。

他看见雷狮的眼睛黯淡了下去,那里面宛如海洋的色彩也随之消退了。

片刻的沉默。

“安迷修。”被对方叫到了名字,安迷修稍稍抬头,冷不防被雷狮狠狠一推摁在地上。胸前的领带被人拽住向前拉扯,但此时雷狮残余的力气显然也没有多少了,只是做了一个警示性的动作就不再有其他行为。

“接下来的话,你可得给老子听好了。”雷狮咬紧了牙,因为痛楚而急促呼吸着,手上的力度却没有消减,“你信仰的教会…咳,根本就不是个东西。猎巫?你这个混账…知道自己杀过多少无辜的人吗?完全不比我少!!”他突然拔高音量嘶吼道,随后又呛得连身体都不住乱颤,粘稠的暗红色血液不断从嘴边渗出。

安迷修大睁着眼睛,脑内残余神智不足以将雷狮的话完整消化掉,直到对方脱力地一头栽倒在自己胸口,他才回过神来用力摇晃着怀里的人试图使他清醒过来。

方才的清醒只是昙花一现,雷狮虚弱的身体早就经不住剧烈动作,他浑浑噩噩地昏死过去,任凭安迷修怎么呼喊也没有再睁开眼。

自那一次探望之后,裁判所高层似乎默许了安迷修的行为——原本来说,关押在第五层地牢的囚犯是不允许外人接触的,然而这个规则一旦被打破,并且没有什么消极的后果产生,守卫们就都睁只眼闭只眼地放安迷修进去找雷狮。

或许还有更深一层的意味,他们更希望安迷修能从雷狮的嘴里套出些话来。强硬的肉体刑法对这位心高气傲的犯人没有丝毫作用,即使是鞭刑烙印轮番上阵,他紧咬着的牙关里也不会泄露出一丝呻吟。

“他们又对你用刑了吗?”安迷修看着雷狮裸露的小臂上新添的血痕,用沾过水的毛巾一点一点把对方脸颊上的血迹擦拭干净。经过了好几日身体接触,雷狮已经不会对他的所作所为进行反抗了,或许是身体虚弱的缘故,此时的他虚脱跪伏在地上的模样,一瞬间竟给了安迷修一种“这是只乖顺小猫”的错觉。

然而接下来这个幻想就被残忍打破。安迷修吃痛地“嘶”了一声,用力将手从雷狮口中抽了出来,上面骇然是一个渗血的牙印。雷狮若无其事地舔舔嘴角的血,冷笑道:“下次再用那种看宠物的眼神看我,你的右手大概就会被废了。”

安迷修则是心痛地擦擦手:“悪(圗)党,你要想清楚。你还没死都是因为我在照顾你。”

“哼,那可真是万分感激。”雷狮不屑地撇撇嘴,“没有你的话,那群混账就会下手轻一点了。”

“这么一说倒成我的罪过了?”安迷修很是无奈地回答着。不过静下心想想雷狮的话也是不无道理的,教会把他抓来的主要目的就是套问巫女情报,假如损失了那么多精锐军队却一无所获的话,教廷在民间建立起的威信也就烟消云散了。

“那你真的不说点什么吗?”安迷修伸手过去轻抚雷狮的头发,将那蜷起的发梢按压回去,五指插入发间慢慢地将其理顺。他跪到雷狮的身边,没有更亲密的身体触碰,只是用手心一下一下地抚顺着对方的脊背。

雷狮只是低着头,凌乱的发丝遮挡住脸的大半部分,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是什么。安迷修以为那隐藏在阴影下的情绪会是愤怒的、固执的、甚至是委屈的,但雷狮抬起头时,满是平静的绛紫色眼睛中却看不出一丝波澜来。

“我累了。”他说道,翻了个身顺势倒在安迷修的胸口,微翘的碎发蹭了蹭身后那人的脖颈,双手交叉放在自己胸前,然后阖上了眼帘。

安迷修耐心维持着跪坐的姿势。雷狮的任性总是突如其来,他偶尔会像小孩子撒娇一样中断某些敏感话题。总之,那么多日过去了,这也不是自己第一次被暗示拒绝。唯有一点疑惑安迷修不怎么明白,以雷狮平日里的脾气,暴躁喝令自己闭嘴才是最直接的解决方法,但对方一直没有采取这个途径,反而一味的退让容忍起来。

怀里侧躺着的人呼吸并不平稳,安迷修清楚这家伙只是在装睡而已,他想要把雷狮摇醒,伸出的手却不由自主停止了动作——仿佛不受大脑控制一样。

他看见雷狮的睫毛一颤一颤的,牙齿也紧紧地咬合着,就像在隐忍极大的痛苦一样。不知为何,这微小的细节突然令他有些心疼。

“你是隶属于教会的奴仆,绝不能对巫女产生感情。”

安迷修听见有个声音对自己轻柔地说道。异样的痛楚在头部炸裂,这也是他极力在回避的一个矛盾——此时终于浮出了水面。他无数次告诫着自己,雷狮是在世间作恶多端的巫师,即使只为了心中秉持的正义感,他就理应举剑刺杀这个污秽的存在。

这样的挣扎却持续了数日。他每每见到雷狮的模样,之前的想法就会被一举打破,反而心甘情愿地为对方疗起伤来。只是为了情报与他接近罢了,安迷修抱着这样的想法欺瞒了包括他自己的身边所有的人,然而这样微弱的防御在雷狮面前总是不攻自破。

雷狮清楚他心中的每一个想法,他却永远猜不透雷狮的心思。

所以他只能赌一把,将自己的一切作为筹码。

“别睡了。”安迷修抚摸着怀里那人的脸颊,轻声道,“悪(圗)党,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雷狮半晌才含糊地回复一句:“如果是我不想回答的问题,还是…唔你!——”那只游走在颊边作恶的手毫无征兆地移到了眼前,即使自己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视野突然变暗。雷狮心里一慌,条件反射地正要坐起,小腹却被人紧紧按住令他无从逃脱。

耳边传来了温热的触感,一个温柔到极致的声音缓缓道。

“雷狮,你爱我吗?”

既然我无法透知你内心的想法,那我就把自己的底牌尽数摊开给你看。如果你做出了我想要的那个选择,那我便能抛弃一切,随你离开。

“滚。”

短促却清晰的一个单字,在狭小空荡的监室内回荡。这是安迷修第一次看见如此盛怒的雷狮——不再抑制眼底尖锐的杀意,却又有隐约的悲怆深埋其中。安迷修没有读懂那份悲伤的含义,他的身体机械性地做出了反应——将怀里的雷狮安置在被褥上,随后将门上锁,离开了这所地牢。

雷狮把脸埋在手臂间,虎牙深深扎入皮肤,仿佛这种痛感能冲淡一些他的痛苦。

无非是想用感情来换取自己的信任罢了,可真是悲哀。他恨透了被当作棋子随意使用的感觉,但却无法否认,那一刻时心脏剧烈的悸动感。

“就算说不,也只是在骗自己吧。”

安迷修躲在古籍室的角落,身旁叠放着足足有一人高的书堆,他从里面抽出一本翻阅几页,随后又将其放到另一边。这些古老的资料有个不约而同的特点——里面或多或少被人为撕掉了一部分。而把书中残余的内容拼凑起来之后,“猎巫”的真相便浮出水面。

“杀戮”,“俘虏”,“异端”,“审讯”。

一切理由都那么虚假,只是教会为了维护统治的一个理由,所有人却都相信这是世间的真理。

将书塞回原处的时候,他的手甚至在发抖。

“先生,我真的在做正义的事情吗?”

“巫女都是死有余辜的罪犯,你不必心慈手软。”

这是旧时记忆中,在他初次踏上战场时询问先生的话。稚嫩的正义感俘获了他的心,促使他举剑斩下敌人的头颅。喷涌而出的鲜血染红了他的布袍,翻江倒海般的反胃感令他险些握不紧剑柄。

浴血奋战后的夜晚总是很难将息,安迷修躺在粗布铺成的席子上,透过窗棱遥望那繁星闪烁的夜空。冰冷狭小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战友无不害怕他身上散发出的魔法气息,久而久之他也习惯了独来独往的生活。远方闪烁的星海便成了一天屠戮后的唯一的慰藉。

实在是不敢睡着。他将小小的身子蜷缩起来,奢望着能够抵御空气里的寒冷。他的梦境内只有无休止的杀戮,鲜血淋漓的冤魂围绕在身边,惨叫声凄厉而络绎不绝。

只是,一旦习惯了,什么东西都不足为惧。

因为自己在做正义的事,就没有什么需要恐惧的。

凌晨六时睁开眼睛,整理床铺,洗漱更衣。在一切生理需求解决完毕之后,安迷修便躲在图书馆里翻阅各色书籍,如果不找点事情填塞心里的空缺,他实在压抑不住自己去见雷狮的欲望。

这么畏缩着可不是骑士的作风,安迷修嘲笑自己。但所有事情一旦被打上“雷狮”这个标记,他莫名地就会完完全全慌了阵脚,甚至连一贯冷静的心态也溃不成军。想要去找他,就算只能说几句话也是心满意足。安迷修很是清楚雷狮的心高气傲,然而那天晚上雷狮的怒火又令他们好不容易缓和的关系再度僵硬起来。

正当安迷修胡思乱想的时候,一向寂静的走廊突然传来奔跑声——并且是冲着他的这个方向来的。他顿时合上书本,站起身走出门外,拦住了那个正要跑过去的小兵。

“安迷修先生…”那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教会让我来通知您,审判庭已经决定了对异端的处刑。但那个人指名道姓地说想要见您一面。”

处刑?安迷修怔在原地,他没想到裁判所的动作竟会如此之快,甚至不惜放弃极有价值的情报了吗?

“雷狮现在在哪里?”他按住传信员的肩膀,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吐出这几个字。小兵明显被吓得哆嗦了一下,随后才犹犹豫豫地将具体位置告知了他。

“雷狮!”安迷修气喘吁吁地抓着囚室的铁棱,方才一路上的疾跑费了不少体力。他用手背随意拭了把额头上的汗珠,正当他抬起头的时候——

“火刑喔。”雷狮站在监室的另一端,脸上若无其事的表情仿佛将要被处刑的不是他自己。月光映在他的半边脸上,朦胧的光芒闪烁着,他的眼睛在黑夜中发着微弱的亮光,那纯粹的紫色中依然写满了张扬。他伸手在空气里抓了一把,好似想要将这微光抓进手心。铁链相撞磕碰出清脆声响。

雷狮始终在笑,笑得看不出一点悲伤。

气氛一下子沉寂下来。安迷修安静地注视着雷狮眼中倒映的星空,那是在无数个夜里,陪伴他悄然入眠的星海。

“如果笑不出来的话,就不要勉强自己了。”

隔了一层黑暗,雷狮始终见不到安迷修的表情。面前隐隐约约的人体轮廓缓缓举起双臂,做出一个即将拥抱他的动作。一切一切都不真实得宛如一个梦境,但他却控制不住自己向前走去的步伐,直到伸出手与眼前之人十指相扣。

他紧咬嘴唇,努力不让自己发出一点示弱的气音来。

就算是假意的温柔也好,他只是想在仍能呼吸的时候,尽力拥抱住眼前的人而已。揭开所有虚伪的掩饰,放纵自己沉溺在这一刻的欲望之中。他发现真实的自己竟是如此脆弱不堪。

“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还要给我希望!——”雷狮声嘶力竭地吼着,抓住对面那人的衣领拼命拉扯,却因而被两只温暖的手臂用力搂紧。他突然不顾一切地挣扎起来,低头一口咬在对方的小臂上,血腥味顿时充斥在鼻腔四周,那人却只是吃痛得一抖,依然维持着与他相拥的姿势。

“安迷修…你告诉我啊——你他妈的告诉我为什么啊!——”

你明明知道的,我已经如此毫无价值,为什么仍然将你的温柔施舍给我。只是因为你秉持着那可笑的骑士道?因为你向来对弱者的怜悯吗?

“这不是施舍,也不是怜悯。更与我的骑士道毫无关联。”

施加在手臂上的力度又加大几分,像是怕雷狮突然逃跑一样。安迷修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雷狮,我们逃吧。”

我们逃吧。放弃荣华富贵,放弃功名利禄,放弃那扭曲而虚伪的正义,离开这个禁锢我们的囚笼,然后逃到没有任何人能够找到的地方。

雷狮闭上眼,一瞬之间他回想起了安迷修曾经问过自己的那个问题。埋藏在心底蠢蠢欲动的感情会是爱吗?那时他害怕得选择了逃避,而现在,他不再甘心被虚伪的猜疑所束缚。眼前的人,不再是那个对教会愚忠的圣殿骑士,也不是猎巫运动中残忍的屠戮者。他是安迷修。

雷狮微启嘴唇,声音轻微却带着无与伦比的力度。

“我爱你。”

这是他能给予他的,最好的回复。

铁棱一刹那在高温中融化,压制魔力波动的枷锁被剑刃斩断。安迷修后退一步,单膝跪地迎接他整整等待了七年的恋人。他站起身环住雷狮的脖颈,双唇相贴的热度维持着这个火热而柔情的吻,灵巧的舌尖撬开对方紧闭着的牙关,在品尝到津液的甘甜时一切掠夺都带上了狂热,安迷修能感觉到雷狮也在不甘示弱地回应着这热烈的亲吻。

直至相拥到快要窒息,安迷修才放开怀中微微喘息的人,替对方擦拭掉挂在唇角的银丝。他满含笑意地注视着眼前之人被吻到潮红的脸,这是专属于他的印记。

(True End)

黑幕笼罩了夜空,闪电划破聚拢的乌云。雷雨天气是对自己最有利的战场,但雷狮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双腿已经不受操纵了。他们奔波了数日,就连进食的时候也不敢有所懈怠,睡眠时间更是被压缩到短暂的两三个小时,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体已经濒临极限。

“喂,白痴骑士,我背不动你了。”

雷狮笑了笑,闪身躲进一侧的树林里,凝视着不远处教廷军高举着的愈来愈亮的火光。他将脸贴在安迷修接近冰冷的身体上,伸手环住了眼前的人——就像当初对方做过的动作。

却再也得不到回应了。

他惯用的右手上横着一道狰狞的血痕,不断痉挛的手掌就连武器也握不紧。但雷狮像是满不在乎的样子,将自己的头埋在安迷修的胸口,温热的泪水却不受控制地一滴一滴落下。他舔了下嘴角的液体,是苦涩的咸味。

雨水顺着衣领灌进身体,冷得刺骨。雷狮听说过,每个人在临死之前,都会把记忆回放一遍,可他的脑内充斥着的却只有与安迷修相处的短短几日。

“喂,安迷修。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

“什么?”

“那天你说,你要找一样重要的东西——”

“现在已经找到了。”

记忆戛然停止在安迷修温润如阳光的笑容上。雷狮俯身伏到对方冰凉的身上,被雨水冲刷的寒冷只要一个人忍受就足够了。他这么想着,轻蹭两下对方的脖颈,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到了放松,倦意便如潮水般袭来。他自嘲似的勾起嘴角,想着自己是时候好好睡一觉了。

火焰燃烧的声音夹杂着群众声嘶力竭的吼叫,浓烟弥漫包裹了整片刑场。正中树立着的木质十字架上捆了一具身体——被处刑的那个人毫不挣扎,身影模糊得仿佛远在天际,他对那些愤怒嘶吼着的人群无声笑了笑,猩红色火舌顺木板攀援而上,贪婪地舔舐着他的衣角。

只是没有人注意到,在刑场的某个角落。紫色的鸢尾花依偎着身旁那一株淡绿色桔梗,支起它那小小的身子,迎风缓缓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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